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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成林，獨立作傢、譯者，成都人，曾居澳門、深圳和雲南大理等地，著有文集《考工記》、《愛與希望的小街》（即出），譯有《時光中的時光：塔可夫斯基日記》、《客廳裡的紳士》等，部分文字刊於《南方都市報》、《萬象》等報刊。
關註第三世界與草根階層的《New Internationalist》是我近來常讀的雜志。這份雜志一九七三年創刊，旨在“Putting the world to rights”。今年頭兩個月的《New Internationalist》是合期，主題“為富不仁”（The Feral Rich），其中一篇講到柬埔寨的成衣廠。作者Heather Stilwell寫她去到柬埔寨之前，在跨國服裝連鎖H M買瞭幾件廉價T恤，並未想到它們的出處。到瞭柬埔寨，她發現給H M代工的一傢制衣廠，新近有大約三百女工因為惡劣的工作環境而暈倒。Stilwell進而寫道，這類事件並不出奇，二零一一年，該國共有兩千工人暈倒。柬埔寨將近三十萬制衣勞工，幾乎都是女性，每月最低工資六十一美元，算上通貨膨脹，這點錢隻夠糊口。不僅如此，抗爭工人常遭資方解雇甚至鎮壓。二零一二年，給德國Puma運動鞋代工的一傢工廠，一千名工人要求提高工資。當局開槍驅散示威者，三名女工受傷，官員逍遙法外，一切照常運行。
同樣不出奇的是，柬埔寨政府付給醫生和教師的薪酬也很微薄，以至病人要給醫生紅包，學生每天得給老師上供，哪怕每個學生奉上的賄金不足五十美分。曾獲普利策獎的美國記者Joel Brinkley前兩年寫瞭一本《柬埔寨的詛咒：困苦之國的現代史》（Cambodia’s Curse: The Modern History of a Troubled Land），舉瞭不少令人心驚的數據：該國人口一千三百多萬，八成住在鄉下，隻有百分之十四擁有幹凈水源，百分之二十二擁有廁所（鄉下僅為百分之十六）。另據多方研究，赤柬政權崩潰之後幸存下來的柬埔寨人，三分之一或一半患有PTSD（創傷後心理障礙），但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，社會並無意識，患者也得不到治療。二零零九年，世界銀行調查報告把柬埔寨列為亞洲最落後的國傢，要想趕上鄰國，除非改善教育（緬甸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低過柬埔寨，但是前者的國民平均識字率為百分之九十，後者隻有百分之七十四）。
然而說來難以置信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，冷戰剛剛結束，聯合國和發達國傢花瞭三十多億美元援助柬埔寨，並且致力在該國建立民主政治。大約二十年過去，柬埔寨仍有八成人口生活窮困缺乏教育，三分之一國民，每天生活開銷不足一美元。與此同時，截至二零一零年，富裕國傢和各類國際組織（包括NGO），至少捐助柬埔寨政府十八億美元，但是當局足足花瞭十五年的時間“醞釀”，直到二零一零年才通過一紙《反腐敗法》。根據美國國際開發總署（USAID）的報告，多達五億美元的國際援助進瞭貪官污吏腰包。翻開國際報章最近關於柬埔寨大選的報道，你會發現，盡管投給洪森政府的選票多年來第一次大幅減少，但是選舉舞弊，貪贓枉法，強占土地，濫伐森林，打壓輿論，極度貧困，仍是這個小國的“主旋律”。
初到柬埔寨的局外人，未必能將以上數據和街頭表象重疊，因為暹粒遊客如潮，吳哥永遠美麗，金邊更不缺時尚的夜生活和雅致的boutique hotel。王宮附近，濱河大道一側的各類酒吧餐館，每晚坐滿歡度happy hour的東西客人，其中不乏諸多國際組織和NGO的外國雇員。《柬埔寨的詛咒》寫道，該國有兩千多傢這類機構，很多西方雇員領著不用納稅的美元高薪，過著他們在本國難以想象的優越生活（上個世紀九十年代，聯合國“接管”柬埔寨期間，有些雇員每天享受一百四十五美元的額外生活補貼），他們在高檔餐館的一頓飯錢，普通的柬埔寨人辛苦一年也不一定掙到。這是柬埔寨的另一現實，政府常年依靠外援，國際機構雖然每年都向洪森政府施壓，要求當局更廉潔更有效率，但是一旦斷絕援助，利益受損的，並不隻是貪得無厭的政府官員，況且，借用一位NGO成員的話：“如果你不給錢，最受影響的將是窮人。”換句話說，即使捐給窮人的大米被貪官部分截留，但是窮人多少也會受益。“有些錢這樣那樣沒瞭。可是如果有的錢到瞭窮人那裡，那還是有用的。好過沒有。”
（圖註：柬埔寨，美麗的吳哥窟背後是無處不在的貪腐。圖片來自網絡。）
多年前，定居曼谷的愛爾蘭攝影師Nic Dunlop曾經深入柬埔寨偏遠鄉村，暗中尋訪隱姓埋名改信天主的赤柬秘密監獄主管康克由。Dunlop後來在其書中寫道，不無挖苦：“柬埔寨有兩種貨幣。一種是美元，給外國人用的。一種是裡爾，給柬埔寨人用的。”不是每個高棉人都能說上幾句洋涇浜英語，但是美元似乎取代裡爾，成瞭柬埔寨的第一貨幣，成瞭這個困苦國度的另一諷刺。從老撾邊界入境柬埔寨，剛剛擺脫索要小費的老撾移民官，你馬上又會面對一臉正經的高棉移民官，他在你的護照上蓋完章，然後斬釘截鐵附加一句，仿佛天經地義：“兩美元。”你從金邊坐VIP巴士來到暹粒，本應享受客運公司承諾的免費接送，但是把你從長途車站載到市區的三輪摩托司機，因為順道帶你看瞭一傢你不滿意的客棧，最後也會斬釘截鐵附加一句：“五美元。”你暗自嘆氣，不想肝火旺盛，掏出兩美元將他打發，權當這是窮人接濟窮人。
《柬埔寨的詛咒》多次引用前任美國駐柬大使Joseph Mussomeli告誡美國訪客的話：“小心，因為柬埔寨是你去過的最危險的地方。你會愛上它，但是最後它會讓你心碎。”兩美元當然不會讓人心碎，也不會妨礙你愛上燦爛的高棉微笑，可是，你也應該知道下面這段真人真事。
二零零八年，護士Cara和丈夫從美國來到柬埔寨度假，就此愛上這個國傢。兩人決定搬到這裡幫助窮人。變賣幾乎所有傢產，他們在磅同省開瞭一傢診所。得到柬埔寨衛生部惠允，Cara的診所納入國傢醫療體系，當局答應提供藥物和器材。一開始，他們用自己的錢給窮人治病，每個月病人將近一千。但是，每次向當地衛生部門申請所需，庫房總是無貨。一個偶然機會，Cara發現庫房不僅堆滿，還有汽車正在裝貨。有人告訴他們，這些東西多半運到別處販賣，錢財則歸私人。不僅如此，當局屬下十九個診所，不少徒有虛名，因為官員可以私吞掛名醫護的薪水。Cara怒不可遏，當面斥問官員，並要他們為得不到及時治療的死者負責。幾天後，Cara走路回傢，幾個人跳出一輛汽車，把她拉進一塊稻田，毆打並且強奸幾個小時。他們去瞭好幾個地方報警，但是缺乏回應。這對心力交瘁一無所有的夫婦終於放棄，求人資助回到美國。離開之前，他們發現，幾個月來，診所助理都在竊取財物。
回憶這趟不幸之旅，Cara的丈夫告訴記者：“我們傾其所有，但是柬埔寨把我們打垮瞭。”
（責任編輯：王晶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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